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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的死亡，你能否置身事外？
一樁命案，沒有人是兇手，或者所有人都是兇手？！
王德威主編當代小說家Ⅱ
中生代首要小說家陳雪，穿透自我探問的書寫，展示強大妄圖與寬敞格局，年度跨界長篇力作！
以謎案穿梭當代城市，抽絲剝繭，探訪現代人的孤傲與淡漠，欲望與窘境。
知名作家紀大偉、陳雨航、楊凱麟、駱以軍重磅舉薦！
咱們歷來都是如斯湊近，卻又那般遙遠；
別人的故事，也是咱們的故事。
鍾美寶，美麗如天使，日復一日看似平凡漠然，卻?繞於人際糾葛，宿命的魔爪緊攫不放。她似乎總在尋覓內心寧靜的所在，但誰才是困頓生命的救贖港口？
一個謎樣女孩，一樁兇殺疑案，牽引犯錯綜復雜的生命樣態——
背負一條性命的顧全人員、一步登天的新銳設計師、掌握摩天大樓交易命根子的仲介商、足不出戶的小說家、住在垃圾屋內的家事服務員……異性戀或同性戀，富裕或困頓，他們訴說自己的故事，也訴說女孩的故事；他們與女孩之死，似乎有關，又似乎無關……兇手是不是隱身此間？
《摩天大樓》白描城市居民群象，寫出巨大現實世界的縮影，輕解謎的手法探討當下社會的嚴肅課題：難以打破的階級藩籬、失落的世代正義、生存的仿徨、侈言夢想的每一一日……
目錄
惡魔的女兒之死
——陳雪《摩天大樓》及其他 ∕王德威序
序曲
第一部
1出口
2單向街
3空中花園
4日光露台
5物資的走道
6玄關之花
7雙面生活
第二部
1巡夜人
2樓主之夢
3葉美麗
4上昇與降落間的高速電梯
5套房裡的地球儀
6小紅樓
7吳明月
8萬能便利商店
9干燥的夢
10完善的空泛
第三部
1林大森
2林夢宇
3李茉莉
4李有文(大黑)
5謝保羅
6顏俊
7林大森
第四部
11月
12月
1月
2月
3月
4月
5月
6月
7月
8月
9月
10月
一年之末
在瘋魔當中偏航 ∕楊凱麟
摩天大樓，第五維度的文學建築 ∕潘怡帆
內文試閱
林夢宇 45歲 摩天樓仲介業者
C棟37樓住戶
一棟大樓，千百扇門，屋內有各種群組合與可能性，林夢宇逐日帶著租屋或買賣的客人進出電梯，在樓層之間上下，開啟一扇門，關上一扇門，十多年下來，他經手數百個房子交易，但也只是這大樓的四分之一吧，由於良多租戶是重復的，有許多自用戶，他沒法進入窺看。“窺看”，想不到自己用了這個詞。這大樓剛完成時，他曾經陪著驗收的建築師跟工程人員逐一巡查過，會不會就是那時種下的心願。他還記得當初白漆白窗米色地磚，白黑兩色的流理台，浴室是粉色系的，當時就采用美國進口的靜音馬桶，方形洗手台，兩尺半見方的鏡子，鏡台雙側各一排照明，簡直是藝人化裝室槼格。那時啊，窗明幾淨，兩小一大面向天空的隔音氣密窗，透明得幾近無物，可以直視遠方山景，鳥瞰城市。當時，一○一都還沒蓋起來啊，前棟面台北的大坪數公寓，視線沒啥阻隔，可見大樓還少，三十一樓以上的挑高四米五，真是氣派。他那時仍是個三十出頭的小子啊，站在自己也還買不起的寬闊四房公寓裡，望著他不曾經住過的台北市區，心中湧起的是一股“出人頭地”的信念。當時，在成交人潮川流不息的銷售處，他望著各種各樣客人前來看屋，心裡就開始建構、想象，將會是甚麼樣的人住進這些屋，會把房子裝璜、改建、佈置成甚麼模樣？他們會在這棟樓裡，群組成一人、兩人、三人以上甚麼樣的家庭？會經曆生老病死如何的生活？
不知為什麼，他就是對於人與屋子的關系感興致，天生合適買賣房子。他帶著客人走在這些早已經熟識得不能更熟的穿廊過道，看見清潔人員擦拭得閃閃發亮的地磚、鏡子、窗台，看見面對於台北的那側排窗，玻璃照出的城市景觀，已經象種樹那樣一排一排種起高高下低的樓，遠方的一○一地標，河岸動轍二十、三十層高的水岸豪宅。更別提他後來去過香港、日本、上海等國際大都市，他已經經體驗過真正現代化的摩天樓長甚麼模樣，他知道自己在這個小樓小島做著的是已經退色的美夢，然而，除了了建築雜志上所見到德國的馬賽公寓，科比意心中構畫且真正實現了的“現代公寓”，真正打中了他的心，使他打動莫名，他發誓此生有機會必定要拜訪，否則其他商業大樓住宅社區，不管親眼見過或電影電視雜志新聞裡看過，無論大樓多高、多璨爛、多豪華，都不如他此刻站立的這棟樓，“人材是大樓的核心”他近乎口號地想著，他仍是最愛他與之共生的這座摩天樓。
別人生最精髓的時光都與這棟樓共度，這鵠立於四線道路邊的摩天樓尤其醒目，雖然這一區高樓滿佈，少說也有三座摩天樓，但這棟樓高度最高、占地最寬廣，粉藕與磚紅兩色拼成的外觀遠望象一座高山，上面密夏布滿了白色氣密窗窗框，當你朝它走近，大樓瞬間又化成融入此區功能變數的一大片住宅群，你走進它的腹地范圍，再也不被它的巨大震懾，而是詫異於它比想象中破舊些，如斯一個龐然大物，也有老去的時光。
白天裡，大廳老是人來人往，使人錯覺這是個捷運站或百貨公司入口；入了夜，這個街口二十四小時不休息之處，除了了便利商店，就是這座摩天樓的大廳，偶爾會有酒醉的人倒在門口，一半多是住戶，另外一半就是路人。大樓邊緊鄰馬路，上方的快速道路完工才幾年，目前路面又在興修地下捷運，使得這條大馬路時常處於封鎖一個車道、視野灰濛、空氣混濁的施工狀況。
門廊前的走道鋪設地磚一路延伸了二十個門號，右邊有花台，四季植有不同花木。白天裡人來人往，深夜裡也不顯黝黑，小情人燈下漫步可以一路逛到大賣場入口，拐角有一小處社區花園，花木不多，但夠隱密。白天裡是左近白叟納涼的地方，三三兩兩左近外省白叟們在這裡讀報、吃早點、喝茶、遛狗，這兒蔭涼，又是通往大樓後巷搞超大型傍晚市場的捷徑。
穿戴藍色制服的管理員拿著警棍與手電筒四周巡邏，這棟樓龍蛇雜處，夜裡生事的尤其多，派出所警員都是常客了，來巡守、盤查、逮人的也有。
摩天樓有四個出入口，每一個出入口都有挑高寬闊的招待大廳，門口仿大理石雕的廊柱掛有燦亮的夜燈，入口櫃?有兩位管理員駐守，分成前兩棟AB後兩棟CD。AB兩棟相通，CD兩棟亦是，但先後其實不相連，雖連接著同一個中庭花園，但得用不同磁卡進出電梯，不管清潔或顧全都是分開的。工作人數相同，以相對於人口數而言，AB棟得到的資源豐厚，頤養得宜，大樓的消耗率也低，這類區隔使得AB棟帶有優勝感，房價也高出許多。
高一百五十公尺，地下六層，地上四十五層，共一千五百余戶，費時八年建造，一九九八年完工，曾經經是台灣最高的聚攏住宅，如今也還占有第三高樓的位置。歷經建設公司改群組，這龐大的大樓曾經經曆過因管理不善而致使停水斷電的嚴重問題，二○○二年大樓社區管理會成立，情況開始改善，目前具有功能強大、影響力甚鉅的管委會，年年改選，群組織嚴密，儼然自成一國。
他常自稱是這棟大樓的“樓主”，從二十年前大樓預售的時期就來此工作了，當時是在建設公司銷售部，大樓完工後還待了三年，後來才跳出來自己開仲介公司，專做這間大樓租貸買賣，經手的房子數百間。這大樓的結構、曆史、住戶的身份背景他如數家珍。他在房價最低點每一坪十四萬時，因炒作股票失利，把最初用員工價的四十五坪公寓賣掉，買了一個十五坪樓中樓投資，租了兩房的公寓自住，但身價已經從A棟降至C棟，也只能勸慰自己：“客人都在這邊嘛。”
如今房價可又上看四十五，眼看明年地鐵通車後就會飆破五十，固然，台北的房價也早就高過紐約、東京，他們這棟樓也比不上左近新建的“捷運共構”。“我們的摩天樓已經經舊了啊！”他哀嘆。建設公司老板早已經脫產大陸，住戶更迭，CD兩棟以套房為主更是來來去去旅館一般混雜。幸虧這一千多戶超過三千名住戶的大社區，有個權勢強大的社區自治會，仍運作自若，繼續著它的脈動。他公司的牆上掛了幾十副鑰匙，這棟大樓等待買賣出租的空屋不管大小槼格，一半以上都在他手裡，即便不是委托給他，但什麼時候遷入遷出，何人來來去去，他都冷暖自知，大樓四棟三班制二十個管理員，每一個都是他的親信，他的眼目。
“樓主啊！”妻子喊他，“中午吃啥？”
美食街撐了一年最終沒做起來，曾經經鬧烘烘地開了一陣，八個月吧，最後熄燈時也無人感傷，那一塊屬於建設公司的空間始終有一搭沒一搭地，有時租給某某體育用品、寢具、名牌衣飾特賣會，也當過某議員的競選辦公室，至多的時刻都是空閒的，象一張空開的嘴，黑黑的，只有幾盞燈照著四角落，固定有人巡守，倒是廉價了背面那棟矮樓。正對於著他們的那條街反倒真成為了商店街，光是供應在大樓裡三家證券公司、兩家銀行與量飯店的員工，開設了十家左右的商業午飯店。日式韓式泰式，義大利麵牛肉面烏醋麵，水餃湯包蔥油餅。中午時鬧烘烘的，黃昏也還有些下班回家的人潮。
幸虧三年前阿布咖啡開張了，漸漸地，一樓幾個空閒的店面，房主奇妙區隔成幾個小店面，因應著生意漸好的咖啡店帶動的文藝氣味，花店、二手書店、美容院也陸續開業，整條街熱烈起來。
“去阿布幫我買個三明治。”他說。“算了你別動，我自己去。”他站起身來，可以跟美寶見個面，總比待在這裡跟妻子面面相覷的好。
他承懧自己有種小國島主心態，後來幾年左近明明也蓋起了三棟高樓，但“毫無想象力啊”，都是“膺品”，他這心態仿佛當時建築師是他了。可他確切瞧不起那幾棟樓，沒有“城市”的想象，高度不夠，寬度不夠，只會弄甚麼“豪華”的噱頭，這類大樓到處都有啦，有錢就蓋得起來。但當初究竟是誰先有那種目光，在此窮山惡水首先想象能夠建造出這類國際性、現代化的“城中之城”呢？摩天大樓作為一個建築，其意義不但在於“摩天”之高，更在於它具有妄圖扭轉地景地貌，扭轉人們對於於棲身想象的野心與創造力。那時雙以及一帶還都只是矮樓與田地啊！
唉，跟誰說這些去。大家看的不也都是房價嗎？
而且後來這樓真是班駁了，被訛傳為轟趴場、制毒所、賣淫站，CD兩棟幾百間小套房龍蛇雜處，真是敗壞了大樓的名聲，可這不就是現在都市的縮影嗎？他就沒搞懂樓下怎就養不起一家酒吧。獨一還能讓人喝杯啤酒之處，就是阿布咖啡，這家咖啡店帶動了大樓始終沒做起來的商店街，只由於店裡有個漂亮的店長，由於這家店居心地經營，美食街沒有完成的夢，由於咖啡店而達成為了。有鍾美寶在的咖啡店，吸引了左近的上班族，乃至還有從台北來的文藝青年。一樓的店舖讓大樓顯得年青、新潮、有質感，他想起鍾美寶，混身顫斗，他除了了這些字眼，還有些不能說出口的，魔性嗎？不，就是魅力，鍾美寶讓這條商店街變得好有魅力。
誰說大樓注定日漸老舊？這棟樓是活生生的，它也有自我更新的能力。
最近每一天他從三十七樓的住家公寓搭電梯下到八樓位於社區中庭空中花園的辦公室，會感到頭暈，中庭風大，辦公室就在最空闊之處，這座樓一樓是金店面，公共設施都設在八樓，露天游泳池、健身房、籃球場、洗衣間、藏書樓，還有個迷你高爾夫球練習場，就在他辦公室旁邊。如果不是這些公共空間都虛有其表，設施老舊，缺少維修，他還真覺得自己已經經由著帝王生活了。
他每一天早上都會到這片迷你高爾夫球場做點體操，所謂的練習場無非是一片塑膠草皮，小小的水池永久沒水，幾個球洞裡總是被玩具或樹葉擁塞。從沒看過誰來練習，偶爾會有個白人住戶在這兒赤裸上身做日光浴。
到了夏日，這裡可熱烈了，游泳池請了專業救生員，還設置游泳班，大人小孩圍滿泳池內外，象個水上樂園，那時中庭的花樹盛開，真是繽紛。
但是，現在是冬季，冬季就是蕭瑟，大樓風讓中庭變為冷凍庫，誰都不想來走走了。過年前成交量都少，大家不喜歡在過年前變動，幸虧他的租屋工作仍然暢旺，但是，心中一股驅不散的憂慮始終盤旋，林夢宇為情所苦。
他點燃香菸，煙霧快速被風吹散。所謂的大樓風，強大得能把人吹跑，偶爾無風的日子，會無比舒適，但十天幾近有七天大風，惋惜了這一片美景。然而成天待在十坪大的辦公室，要抽菸就到外頭去，他每一天要出來二十次。
他繼續抽菸，站在中庭裡，四處空闊，對於面就是山，山上有高壓電塔，有樹林、小廟，有藍天白雲。“景觀是無價的”，他老是這樣對於客戶說。說來八樓的不算有景觀，但也是天寬地闊的，幾近可以感遭到就在馬路對於岸，奇怪地想到都是“河岸”兩字，也許由於望下去高架橋上的車流似河吧。
車河對於岸，有一片密匝匝的樹林，那已經是縣交，想來是私人保留地吧，面積很大，山林地大概也沒甚麼用處，但就象他自家的庭院，眼睛可以直接涉及那深深的綠意，即便沒法分辨樹種，那有甚麼要緊，首要的是那片“綠”，能使失望的生活活化。
夜晚，車河變為燈河，由於高度不夠，還沒法幻化成夜景，更遠之處，有兩棟大樓樓頂閃著七彩變換的燈，不知是誰的主張，但他經常久久凝望那幻化著的燈，紅，橙，黃，綠，藍，靛，紫，他象等待著甚麼一般靜心數算著，會有不該想起的事顯現腦際。
從事仲介工作以來，他偶爾會與女人在尚未出租的空屋內幽會，簡直象是按期發作的怪病。他抽屜裡藏有一支鑰匙，就是近期他准備用來約會的房間。房間不固定，但准備著老是有用，他喜歡從掛在牆上特制木盒子裡一排一排標有房號樓別的鑰匙中隨便抽出一串，說隨便是誇大了，這麼多年，哪一個釘子掛著哪樓哪戶，哪戶是甚麼格局他都知道，畢竟業主來託租，都是他親身招待，細心征詢過的。況且換來換去，會出租的就是那些個房子，偶爾有新的單位出租，他老是迫不及待想去“開房間”。這動機真骯髒。但他忍不住想，這是他掌握與占有這棟大樓的一種方式，他自己買屋、賣屋，也仲介他人的買賣租貸，除了此以外，他還要以祕密的方式入侵，固然，直接在這個大樓裡某一房間約會容易多了，但說帶客戶去看房子才是他能夠離開這個辦公室最佳的理由。他亦想過妻子會忽然尋上門來，所以他會把其中一戶保留起來，用過一次以後，再進行租售業務，帶人看屋。
小套房出租，他經常在電腦上制作這些檔案，親身拍照、寫簡介、上網刊登，也會貼彩色海報在公園的公佈欄，照片越漂亮，出租率越高。這個新委托的房間陳設簡單，都是屋主留下的傢俱，都是原木訂制，品味不俗，雙人床鋪仍是高級獨立筒，窗簾作了遮光效果，還附了三門冰箱與洗脫烘功能的洗衣機。當初買下這些小套房的屋主，到了必定春秋，各行婚嫁，男人若娶了老婆，多半會把房子賣掉，換一間大的公寓，有人乃至仍是住在他們這棟樓，只是換了兩房或三房，少數的屋主，遇著家境寬裕的夫家，寵愛著，讓她把自己婚前如玩具同樣為自己買的小套房保留著，出租，“給你當零花”。
他賣房子經常舉這些例子，說這裡是聚寶盆。
不知是不是由於終年與空屋打交道，有些屋子交易前得進去多少趟啊，身旁帶著形形色色的人，象演舞台劇那樣，一次一次綵排。有些屋子他尤其愛好，會破例帶情人去兩、三次，白天夢裡也想象將那屋買下，金屋藏嬌，但那就太危險了，他毫不能在這裡留下任何痛處。
這不是一棟最高級的樓，這裡問題良多，可是他對於此處有歸屬感、懧同感，由於他的工作、生活、朋友、戀情和財產都在這裡。他最丁壯的時光也全貢獻給這座樓，這樓回饋給他的，除了了實質上的金錢、經驗與人脈，就是這段鮮為人知的“祕密時光”。不管一房、兩房或挑高夾層屋，他永遠不帶人去三房的公寓，不知為何，就是有點顧忌，也許由於他自己住的就是三房，不想有感覺或印象上的重疊。
這件事純潔而簡單，與他的家庭是切割開來的。
他愛好的是那種感覺一切不詳，甚麼都有可能的，行將開始甚麼，卻很快就會閉幕，使得過程裡的每一一分鍾都是最後一分鍾。他與某人，不管何種年紀，都是很有風姿的女人，有幾個乃至是大美女，他們一前一後走進一間房屋，不管是房主請業者精心裝修、附設全套家電，或甚麼傢俱均無的空屋，乃至是品味俗麗陳設簡陋的房屋，他將這些經手的屋子視為自己領土，所以在這些屋裡與他的女人們性交。
奇怪，小個子小臉的他，中年後反而吸引許多女人。可能在這大樓待久了，他幾近可以當即判斷前來尋屋的人已經婚未婚，大致經濟生活背景、性情等，他乃至也能看出女人對於他是不是成心，甚麼樣的方式能引誘得上。
老婆如果知道，確定懧為他是變態，屋主如果知道，他在這棟大樓的房仲工作就此報銷，這業界也別想混了。
但他忍不住。
如何開始？怎樣收場？停不了。
他在這些等待出售或出租的空屋裡，與不知為什麼也渴求著慰藉的女人，模擬著某種“情侶”狀況，不管熱天冷天，屋裡都沒有棉被這類東西，夏日幸而有空調，到了冬季，有時他會從辦公室把涼氣毯帶上，後來他乃至買了台暖氣機，偷偷藏著。一間屋子頂多用上兩次，怕被發現也是，主要是多去幾回就會讓事情變得太真實。
他逐步區隔與妻子以及這些女人的交往，仿佛只有在這些無生活感的場所，才能激起他非常詩意的欲望，某種“妄圖填滿”的意識轉化成性欲。這些穿著整齊，臉色忐忑，象是做壞事（確切是做壞事啊）的心虛又亢奮的女人，赤裸著身體躺在地板或床鋪上，旁邊放著散亂的衣服、礦泉水、皮包，以如斯克難的方式，卻使人更為興奮。他們會花很長的時間性交，過程裡還會調笑似的訊問對於方關於租屋的問題。有些人因而住下來了，在社區裡遇見時，往常得就象趕上國中同窗，好象懧得，又不太熟識，只能簡單地點頭。有些女人，再也沒見過。
這些他稱為“性友情”的關系中，只有一段發展成婚外情。是一個離開多年的房客又回來找房子，他對於她還有印象。漂亮的女人，幾年不見，仍然漂亮，卻有寥落的神情，某種氣息他感知，該不會從男朋友住處搬出？或，離婚了？
是離婚。拖磨一年，她患了憂郁症。離婚時她不要房產，拿了一筆供養費，她沒法忍耐住在那個家，感覺屋裡幻影叢生，每一一處都是丈夫與前女友云雨的地方。“他真的很敢，偏就要帶回咱們家。”她哀傷說，“男人最佳的情婦就是自己的前女友，後來他們結婚了，就在我去歐洲的途中”。她對於他說著旅途上的產生，情傷以後一年半，她都在歐洲旅行。
她拿供養費來當旅游基金，第一站就是巴黎。她之前節衣縮食，都為了幫助丈夫的事業，現在她無論了，只圖享受。起初毫無節制，她住過最高級的飯店，出入高檔餐廳，她大方購買華服、首飾、皮包，每一天都在飯店裡把自己裝扮得象要出席宴會，偶爾有男人跟她搭赸，她老是覺得自己還沒准備好而謝絕。錢用得很快，半年後她帶了滿滿的行李去西班牙，驟然過著恬靜的鄉居生活，她差點在鄉下買了房子，但卻是買了部車，逐日開著車到處晃，她把那些名牌衣物都賣掉，悠閒日子又過了半年，最後半年，她跑去泰國蘇美島練瑜珈，跟一個一樣來修練的英國人談了短短的戀愛。最後，她想該回台灣了，她把所有家當淨空，決心重來。就遇見了這棟樓，和他。
女人話語如夢，使人暈眩。
他們是在參觀挑高夾層臥房時，幾近同時地摟住了對於方。安靜無語，卻又劇烈異樣地，在那張全新、還包著塑膠膜的的彈簧床上肆意翻騰。他良久沒這類感覺，象夢同樣，女人的皮膚發散著淡淡花香，腋下有細得看不清的褐色細毛，呻吟時聲音如少女，也許仍是真羞澀，她一直脹紅著臉，臉上皮膚光潔如絲。
他真正見識過頂樓四十五樓的景色，那個三面都是窗的二十坪的樓中樓大套房，一直都空著，玻璃屋似的，後來她就住在那。他每周一次去見她，六坪大的露台，種滿了植物，他幫她買了一座露天咖啡桌椅，白色帆布傘，髹白漆古典座椅。他們曾經在那鐵椅上做過愛，迫臨人臉的夜空，藍壓壓天幕裡有幾點星光，溫暖夏天晚風拂面，他們乃至在粗拙的水泥地上翻騰，女人說，“應當種點韓國草，就更軟了”。
每一當他想要逃離生活，他就往那個樓中樓走去。女人歷來不謝絕他。
在女人的請求下他學會用領帶與絲襪綑綁她的身體，“再多一點”，一點疼痛與約束，“再多一點”，而他們倆都在疼痛與約束裡得到放松。有時會在做愛後劇烈地嗚咽，他想，她愛著他，他也愛著她，是一種無望的愛，由於他們不可能離開這座海市蜃樓到其他處所一塊兒生活，他們的關系只有性，美好絕倫、使人心碎神傷。每一次從她那兒離開，搭電梯下樓，都象重返人間。
一年後女人離開時，帶走了那套露天咖啡桌，他們沒有作別，他也沒去送行，他知道那個時間她會走，搬家公司會來帶走咖啡桌、彈簧床、電視櫃那所有他一點一點幫她籌措來的東西。乃至當初就打算要走了，所有物品都不是新的，而是二手貨，乃至是咖啡桌，都是朋友咖啡店收掉時送給他的。他在中庭抽菸，算准時間，感遭到她的離開，他感覺心裡有個東西像死了同樣。
幾年過去，他偶爾仍是會想起身體在刮人的地面上磨擦的觸感，感覺女人絲質的肌膚擦過他的身體，他仍然會劇烈地想念她，乃至感到痛苦，但他忍受著這份痛苦，好似這是他們之間僅有的證物。
後來很長期裡，他沒再愛過誰，不曾經與其他女人保持固定的關系，他只是需要一個空屋，一個短暫接觸不會造成彼此困擾的女人。他是這樣的男人，難保自己的妻子不會也跑去偷吃，他的妻看來冰清玉潔，說不定會找社區最髒最傻的水電工上床。他不知道，他不在意，等事情產生了再說。不，即便如斯，他也不會離婚。
即便離婚，他也毫不離開這座樓。
這裡是他的國，這裡有他的愛與他的夢，他失去的，和他具有的。
但是鍾美寶掀動了他鎮靜無波的心，使他還原了感效能力。天啊，他寧可不要，那些感受太多也太強烈，好象在他身上開了無數個孔竅，使他驟然變得靈動、敏感，但更多時間卻都是感傷，與無望。
他使勁深呼吸，胸口像被甚麼給堵住了。鍾美寶，本來他只看待她象個小妹妹啊，不知為什麼，這段時間，半年多了吧，他經由咖啡店時總要繞進去坐一會，她身上有甚麼吸引著他，以他的直覺來講，就是性的魅力。為何之前沒有，現在卻如斯強烈？她的舉手投足間，她的眼神乃至是呼吸，或者肉眼看不見的甚麼東西隱隱竄動，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魅力，他敢確定鍾美寶身上必定產生了甚麼事，使她從一個帶著少年氣味的清秀佳人，變為了散發強烈費洛蒙的“女人”。唉，也許也沒有甚麼神祕，永遠不穿裙子的鍾美寶穿上裙子了，露出一雙美腿，就把他電暈，或是他自己老了，鍾美寶變得成熟，老男人對於這年紀的美女怎樣有抵抗力呢？
他最近又有了新的癖好，不帶任何女人，只是躲在那些空屋裡，損耗一、兩小時。他躺在空無一物的屋裡，靜靜回憶生命里許多錯過的、做錯的、可以稱為遺撼的人事物，他會想起那個四十五樓的女人，想起第一次看見鍾美寶的時候，那時他應當就注意到她們的關聯了吧。她們都有一雙眼神如火、接近瘋狂的，美麗的眼睛。
目前他具有一把鑰匙，就是鍾美寶隔壁的空套房。入夜後，他有時還會溜上樓一會，就待在那個房間裡，隔著一片牆，感受著鍾美寶的存在。他知道他很變態，比之前更變態了。他拿著梯子爬上玄關的空調回風孔，他知道那兒有通道，只要買通那個通道，他可以直奔鍾美寶的屋子裡。
究竟是戀情令人瘋狂，仍是瘋狂讓人感覺到愛，他靜靜躲在回風孔裡，聞嗅到孔縫裡傳來的怪味道。他知道這股臭風，有一小部份是從鍾美寶的屋子傳來的，由於正好位於轉角，奇怪的風力回旋把大樓浴廁間的臭氣旋轉滯留。有許多人來埋怨過，但鍾美寶不曾經埋怨，他望著黑暗甬道中那薄薄的隔板，心想著，只要一把小鋸子就能夠將那個薄板鋸開，但是不是現在，他還在享受那種等待，那無數可能的想象。他象個獵人蟄伏在黑暗中，享受察看獵物的過程，感受口腔唾液分泌、腎上腺素增添、身上某個器官充血，那近乎羞辱的快感。
作者數據
陳雪
陳雪，一九七○年生。國立中央大學中文系畢業。〈胡蝶的記號〉由香港導演麥婉欣改編拍攝成電影《胡蝶》，二○○四年以長篇小說《橋上的孩子》獲《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獎，二○○九年以長篇小說《附魔者》入圍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隔年同時入圍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小說類年度之書與第三十四屆金鼎獎，二○一三年以長篇小說《迷宮中的戀人》入圍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小說類年度之書。
部份作品獲得財團法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寫作計畫津貼，並翻譯成英文與日文於海外發表。長篇小說《橋上的孩子》於二○逐一年由日本現代企劃社發行日文版。著有《戀愛課》、《台妹時光》、《人妻日記》、《迷宮中的戀人》、《附魔者》、《她睡著時他最愛她》、《無人通曉的我》、《天使酷愛的生活》、《只愛目生人》、《陳春季》、《惡女書》、《胡蝶》、《橋上的孩子》、《愛上爵士樂女孩》、《惡魔的女兒》、《戀情酒店》、《鬼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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